堇恋

【维果】《心》

恰是冬末，扑面的风犹透着寒意。
姜维转过冗长庑廊，行过白石拱桥，甫一踏上尽头石阶，便见得一人当风而立，呼啸的风将她道氅长襟掀得翻起一角。
姜维缓踱向前，却又突兀停步，一时竟自踟蹰起来。
应约而来，本当同她说些甚么，可行将开口，却又将那些零星句子逐一嚼断咬碎，囫囵地吞咽下去。
封冻凝结的河面下是寂寂的湛蓝，冰层间隙打着旋的水泛着沫儿。
他的心里拟着些磕绊不成言的字句，抬眼恰撞上她凄然的笑。冽风成了一柄钝刃，刮过恹恹眉眼，仿佛下一刻，眼前女子便要挣脱病骨，飞升证果。
“你要跟爹爹去北伐了？”她问。
姜维闻言一顿，缄默良久，才涩声应答，“是。”
此去，毕竟归期难计。
“你的玉佩在身边么？”
“在......”
“给我看看。”
他探手入怀，将太后赐下的白玉莲佩捧于掌心，小心递去。相接一瞬，指尖乍然触及她的手背，却似有千万蚁噬，慌得姜维心下一惊，忙将手利落抽回，直甩在身后，紧紧贴着背脊。
视线自靴尖上挪，便瞧见她将玉佩装入一个蜀锦粉底的精致革囊，其上以平滑针脚缀着朵并蒂莲。
姜维怔怔地望着她把口边丝绦系结齐整，随后将那只革囊塞到了自己手中。
“拿着，放在这囊里不会摔坏！”
姜维犹疑着、迟疑着，不敢稍加用力，仿佛这只革囊生了排尖齿，正死死叮咬住掌心的肉，教人又烫又痛。
许是迟迟未曾合拢掌心，让她看出了端倪；许是太过木讷，反要这女儿家的玲珑心肠解围；又或许是面对赐婚时所予的行止教她生了误会。
姜维心内惴惴，胡思乱想间，却见她笑吟吟地自腰间牵起一只一模一样的革囊，得意地晃了晃。
“是我做的，娘亲都夸我绣得好。我们...一人一个。”
姜维的面上便倏地烧起一团炽火，一面“嗯”、“唔”应着她的话，一面紧紧握住了那只革囊，来回摩挲，同她一般系挂腰间。
尔后，低言道别。
待姜维行至桥首，忽听得诸葛果散在风中的叹息，他突地发觉自己应当说些什么，来聊慰那样一颗炽热跳动的心。
能算作回应么？他却不知。
诸葛果仍在虹桥上静立，不曾回屋。
姜维回头望她，面颊挣得绯红，方才扬声唤道。
“果儿，我......我答应娶你，并非因为同情。”
他便又记起答应时，丞相未舒眉眼，只透彻地看着他，像是能穿过胸腔，直接看清他的心魂。
可那双眼中，没有属于父亲嫁女的喜悦。他像是愧疚于自己的唐突发问，未敢陈诉来自慈父的殷望，又担心青年将此误认作丞相的命令、钧旨或是其他，为那一场知遇而悖拂心意，强迫自己答应。
“果儿的身体状况，料想你应当知道。即便作为父亲，我也确不知她往后的时日还余多少……”
诸葛亮问得那样轻，声音里饱浸了面对无常天意时束手难策的悲伤。他能观星斗，筹谋山河，手中握着千金分量的权势，却始终无法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寻常的承诺。
“到底只是征询你的意见。所以，你可循本心同我说实话，不必勉强。切莫因她是诸葛亮的女儿，便委屈自己。”
——我没有勉强，也不委屈。
心底不知源的声音呐喊着。
他又瞧见那张灿烂的笑脸，新月样的眉眼，与父亲何其相似，却又两相径庭。想起她声称不慎放跑捉到的游鱼，偏要岸边路过的他加以援手，分明打包票说不会再趁机把衣物拿走，待他真下了浅溪，发觉此处无鱼，却又笑得直不起腰；想起她在他身后青砖上数着格子来回跃，末了还得意地宣告踩中了他的影子，大获全胜，要奖自己一碗绿豆汤；想起她排出一枚不从何摘来的果子，半块自厨间摸来的生姜，口中唤着生姜老了便辣，果子熟了却甘，又要他弈棋，赢的人去后院摘果子，骇得他不得不连赢三局，以绝了她爬树的心。
“丞相，维不曾勉强。”
他于是如此回应，语气斩钉截铁，似是生怕应得慢了，便会有负于那只填满记忆的果子。
他能读懂丞相的顾虑，但他更了解本心所思。

他截断回忆，看见诸葛果颤了颤，似是没料到会得到如此回应，又将那只置于心窝处的革囊贴得紧了些。

我答应娶你，并非因为同情。

只是因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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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梗原若虚《蛊毒》及《大谋小计三十年》。